仍是温和样貌,秀雅且修颀,浓墨般的发因为加急赶路,不过随意挽在身后,发鬓之间,还带着仆仆尘沙。
他的笑总不是假的,仿佛在很真心:“她人呢,陈瑞?”
“王爷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”
封旭嘴角勾起笑意,缓缓摇头:“陈瑞,你别逼我。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,西北根本用不着连你战事。狡兔死走狗烹,你深谙其中道理。一面向朝廷要着粮饷,一面贩卖给穆燕人,暗地里支撑着他们连年的兴兵。”
怎么会忘记,战况激烈时的大漠肯斯城雪夜,撤去所有驻防的城墙上,他与穆燕人的密会。
陈瑞冷冷眼色扫过封旭,沉压的眉眼露出掩不住的杀气:“似乎,那个风雪夜里,我应该杀了王爷灭口的。”
封旭好似什么也没看见,只是喃喃道:“我再问你一边,她人呢!”
陈瑞看着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,像被人抽开了所有的血色,他的身上穿着明黄變龙纹的长袍,龙的点睛,一点两点蔚蓝。可想而知,他在发现她的失踪时,是何等惊慌失措,连身上的御制龙袍都来不及换下,便匆匆赶至。
陈瑞心里往下沉着,凝成一股寒意。
“这么恨她吗?”
封旭笑了,很纯净的,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,莫名的眼熟。随即陈瑞想起,那是惯常在封荣面上见到笑意。
封旭拿出两幅残袖,已经老旧不堪的杏子红色,另一半天水碧的半袖,两种颜色纠缠到一处,诡异得似着了火,咝咝咝咝,顽固地燃烧着。
他,骨肉焦烂也不会放手。
“恨?”低垂的脸孔根本看不清封旭脸上表情,攥着残袖的手指颤如筛米,半点不见刚刚那戾气外溢的模样,竟是瘦骨嶙峋的像落在水里的猫,抖不尽身上的水却是自顾自的咬紧牙关:“我为什么不恨她?我不想杀她,他必须活着,我尝过的,为什么不能还给她?!那样才有意思!”
一路走来,跨过多少尸体。
可是,为什么总是忘不了!
夏日夜晚的篝火旁,满天星光里,半旧的胡服织绣曳过青叶,鬓角眉间浮起了浅浅淡淡的石榴石的红晕,朦朦胧胧的裹将她裹住。
她笑得从未有过的静谧,温柔。那时,他像一个才出生的稚子,只剩下瞢瞢无知的幸福,恬溺于她的笑靥中。
他们之前,最近的距离,只是一个拥抱。
可是前尘往事骤然袭来时,那一夜,是个笑话还是一段剐骨的伤,他已记不清楚,只记得生不如死的痛,每一寸每一寸的将他撕裂开。
陡地,封旭一晃,几乎站不稳,扶着身畔是一盏落地青铜灯方能站定。刻花的青铜,冰凉的贴在他掌心,面颊火辣辣的在发热,他这才知道已经挨了一个耳光。
陈瑞看着他,仿佛在看一个已然疯掉的废人:“仇恨和情爱这些东西,必须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!绝不可现出来,让人知晓!尤其在你的敌人面前!封旭,天下就要在你指掌,为什么没这么出息!”
封旭混杂胡人血统,服色本就白皙,如今这一耳光,力道极大,顿时红痕便浮了起来。
敌人……
封旭看着他笑,笑着笑着便不由自主的涌出的眼泪……
手掌不住颤抖,青铜烛倾斜,蜡泼在地板上汩汩的声音。一时间,白烟扶摇,袅袅地撩起黑纱,那一层云里雾里,陈瑞身影,再也无法看定。
封旭这么说着:“陈瑞,这都是你逼我的。”
陈瑞看着他离去,一切一切终将走至了尽头。目光飘忽了一下,洞开的门外,钩月攀在郁郁的枝头,利得怕人。
“……封旭……”唇启,有点恍惚的。
第一次,陈瑞话里见了一种苍凉:“还记得那年我护送你去东都时,临出泱渀沙漠时,说的话吗?”
封旭止住步,背对着他,缓缓道:“我问你,是否爱过她。你说,万里江山,生灵福祉,男欢女爱不过是逢场作戏的调剂。”
封旭说的很慢,声音嘶哑的像是被细砂划过:“真奇怪,你一面可以说的大义凛然,一面又通敌卖国以求自保。”
说时,温热的水珠从唇畔泊泊淌下,落地粉碎。
“保重。”
陈瑞看着他的离去。半空的月,影在眼中载浮载沉,他若有所思地笑。
封旭也许知道,但永远也不会让自己知道……
她为了救他,得罪李原雍。那时将他托付给自己,因为别无选择。为此得罪李太后几乎丧命,连封荣都想至她于死地……
他还是太过稚嫩,不知何时才能明白,即便是虚假的浮生梦,也并非全都是由谎言洄滴而成。
红檀木桌子上,那本恩师一笔一划抄出的道德经静静的摆在那里。一根淡石青丝绳,结成一个古式绳结,从未打开过。
烛火烟花忽明忽灭,凄凄恻恻地在晃。
人生一梦,大梦不觉晓。
花开,花谢。
陈国历二百四十一年的春天,一个锦盒由漠北八百里极递,到了东都。
坐在钦安殿上的封旭,冰蓝的眼眸,浮着一层清寒。
面前的御案上,打开的锦盒,几缕日色飘在其上,垂下的浓墨发中,尚未阖上的黑眸,狭长而漠然,几近是嘲讽地看着这一光阴。
封旭低低垂下眼睫,那,是陈瑞的头颅。
随之奉上的还有名刀“半月”,三尺苍青,随着主人的故去,一折两半。
合上眼,泪留下来,落到他明黄的袖上,洇湿的一点。
站在他身侧陈启,刷的一声摇开折扇,转过了头去。扇上坠的玉缀儿,在手里晃晃的反出一层光。
陈启想起,那年借着南下的名义,转道漠北时,曾不经意的说:“青王动不动就哭,如何能成大事。”
陈瑞一双眼睛深遂好像狼的眼,露出几丝笑意:“那个人,杀人的时候才会掉泪。”
殿外春色薄光流淌,花开得肆意了,绕过一群翻飞的白蝶,缱缱绻绻。
犹带着泪痕的封旭侧垂看着,唇角缓缓勾出笑意冰冷、锋利,像一柄利剑一样,透着沁人肌肤的戾气。
这样笑意像冰一样将陈启的心里阴寒,却又似冰刺一般隐隐的扎了一把,再回念一想,心头又颤了颤。
陈国历二百四十三年,东都渭河改道成功,摄政王封旭却发现杜钧梁贪墨河银一万两,大怒,立斩于午门。
陈国历二百四十五年,先皇逢帝内侍密报,帝其渊并非先皇血脉,举朝大乱。后群臣哀求之,摄政王封旭方登帝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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